心缘翰墨

王建根

午夜，屋外寒风正烈。在书房里点上一支烟，让缕缕烟雾轻盈地升腾，并逐渐弥漫了整个屋子。早已习惯了深夜在这氤氲的氛围中思考，这些天，总有一些事在心头萦绕，此刻，我的思绪又一次牵了起来。

与书法结下不了情，已有二十五年时间（尚不算儿时的学习时间），在这些年的书法生涯中，我似乎是一个夜行者，凭月亮星星的指引默默前行；又犹如一个虔诚的教徒，为本真教义而义无反顾。一位哲人说过：“一切皆流”，时间是条流淌的河，逝者如斯。惟有值得宽慰的是，二十五年来，我从未失去勇气和热情，我仍然在书法的艺术征程上跋涉，边走边看，边看边走。

回首自己学书之路，不仅有彷徨、跌宕、沉重和痛苦，更多的是游于艺的平静与快乐。那种气定神闲、水墨交融、笔歌墨舞、阴阳交错的境界，是易，是风，是历练修为，是倾吐宣泄，是澄澈心灵的最好诠释。

江南人枕河而居。水是至柔之物，顺应外界，随物赋形，不留痕迹；水又有至坚的心性，积水成渊，水滴石穿，水到而渠成。老子以水喻道，以水为道之境界（上善若水）。水乡的温润、迷离、精致造就了江南人水般细腻纯真的情怀，水般平和、柔美、含蓄的生活习性，不激不厉，仿佛生活就像汩汩流淌的河水。记忆中，小镇河边茶馆里的说笑，小巷里的吆喝，都如乐曲般动听；那小巷里的袅袅炊烟，河中的柔橹，似乎也在书写着生活的艺术----这或许就是艺术的原生态。

我由衷地感谢生于斯长于斯的这块热土，四十多年来，是她给了我生活和艺术的滋养。孩童时，中国汉字的神秘性和艺术性就强烈地冲击了我幼小的心灵。为何“千里”相加是“重”而不是“远”，为何“山山”相叠不是“重”而是“出”？汉字似乎有着太多的神秘。学会用毛笔后，对欧阳询、柳公权的楷书非常着迷，因买不起纸，就用毛笔蘸着清水在石板上写字，用树枝在土上划字，用手在门板上练字，还把帮哥哥姐姐们完成临帖作业当成了享受。这便是我对书法的最原始的感受。

大学时代学的是汉语言文学，对书法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。在张锡庚老师的影响和带领下，几个志趣相投的同学相邀成立了校书法协会，开始了比较正式和系统的书法学习，由唐颜真卿楷书入手，并临摩《祭侄稿》、《争座位帖》等行书，鲁公的方严正大、朴拙雄浑、大气磅礴的“颜体”，对我影响很大。当时我在全校现场书法大赛中以一幅颜体楷书获得一等奖，信心倍增。随着时间的推移，涉略渐广，上追二王、北魏墓志造像、汉隶，秦篆，商周钟鼎彝器，下探五代杨凝式、宋四家、元赵孟頫、明清张瑞图、倪元璐、伊汀州、王觉斯、傅山、邓石如、何绍基、吴昌硕、赵之谦，旁窥近现代齐白石、黄宾虹、林散之、萧娴、高二适诸家，感觉一扇艺术之门从此为我打开，里面隐藏着极为丰富灿烂的书法艺术瑰宝。期间先后聆听了张锡庚、马士达、言公达诸先生的教诲，懂得了书法的本源、演进以及如何学习和欣赏书法。我如饥似渴地临习、体悟，参读历代名家碑帖，于行草书用力最勤。张锡庚先生对我护爱有加，悉心指点，多所褒掖，让我鼓起勇气，走上了这条书法艺术之路，铭感之心无时敢忘。

毕业后居古城金陵。钟灵毓秀、虎踞龙盘的金陵，系南北文化交融之地，他仿佛一个饱学之士，谦虚儒雅。在这里，你还能隐约感到东晋士人的飘逸洒脱，体会到六朝烟雨的金声雅韵。浸在这样的境界里，我如鱼得水，游戏于笔墨之间，以笔情墨趣的气韵节律，感天应心。1987年始受著名文史学家、金石学家、书画家金成生（石城翁）先生指点，书艺日进。金成生先生早年毕业于新华艺专，博学多才，诗书画印皆能，与林散之先生等老一辈书画家交好，淡泊名利，身无长物。我学其艺，兼感其人。如今金先生虽已驾鹤西去，而音容笑貌宛在目前。1988年，我闻马士达先生亦在金陵，自是大喜过望，遂从马士达先生游，得先生悉心指点。马先生性格沉稳，为人刚直诚恳，尚拙朴而不事浮华，底蕴深厚，论艺事常有灼见。马先生为我授业解惑，当面示范，时时点拨，故我虽愚钝，终有所获焉。马先生的人格魅力，他对书法篆刻的精深见解，他作品中传达出的艺术震撼力，无不给我留下至深印象，他的不倦教诲让我受用无穷。

古人云：读万卷书，行万里路。书艺一道，功夫在诗外。故我每晚坚持静下心来读点书，除儒家经典外，释、道类书籍也多有涉略，获益良多。多年打下的中文功底，对阅读古籍亦颇有裨益。然中国文化博大精深，经史子集浩如烟海，筑文化根基，悟哲学修为，书越读越感觉知识的贫乏，偶有心得，敷衍成文。1990年始在金陵老年大学执教书法多年，边学边教，在学中教，教中学，是或亦有裨于书法焉。

书法是精神的语言，是性灵的向归，需要开胸襟，汲取多方营养方能高古。生活是多元的，美也是多元的，精致小巧是美，苍莽雄浑是美，精熟是美，生拙是美，庄严是美，浪漫也是美，乐山乐水，见仁见智，本来就是个心性取向的问题，而生活的方方面面无疑会冲击着人们的审美感观，也自然会影响着作品的风格。传统观念和古典情怀的闲云野鹤、风花雪月、小桥流水人家的诗情画意，是典型的江南风。而北方却是另一番景象。在这里，风是猛烈的，水是湍急的，山是绵延苍莽的，人是粗犷大度而透着血性的。我曾北出山海关，西入秦岭，登长城，住窑洞，远眺群山，近观古迹，听高亢秦腔，看黄河奔流，感受到的是黄钟大吕般大气磅礴，酣畅淋漓。这让我的书法亦趋向雄健。已故著名书画家陈大羽先生曾在看了我展览的作品后赞曰“颇得骀荡之气”。

今年初，一个偶然的机会，我来到了北京，住处离文人荟萃的琉璃厂大街不足百步。北京是一个博大而包容的城市，也是东西文化交融之地。不同艺术样式在这里都能找到生长的空间，徜徉于此，你感受到的是浓郁的文化艺术氛围。而琉璃厂更是中国书画爱好者的天堂，我常独自一人徘徊在琉璃厂街头，去体悟深邃的文化底蕴，仿佛可以出入古今，与古贤时俊对话，可以去除物累，涤荡心灵，可以广结朋友，找出不足，催我在书法道路上不断前行。

变则通。我的书法一直在变，因为我需要不断地学习和体悟，我的内心在不断地思考和探索，我的笔墨在不断地检点自己、否定自己，力求用我自己独特的个性语言，去表现书法艺术本真的生命内涵。我深知，惟有守虚静，开怀抱，深入和饱学传统，汲取营养，否定一些东西，积淀一些东西，才能转换自己，才能脱出藩篱，成就新境界。

我没有显赫的身份、头衔，没有知名度，极少参加各类比赛，而是在书艺的世界里踽踽独行，这条路必然是寂寞的、孤独的。然而正是这份寂寞和孤独，成就了“我”之书法--我之为我，自有我在。

而今，站在传统文化和时代的契合点上，去审视自己书艺的时候，内心却充满了迷惘和困惑：二十五年来的苦苦探索究竟有无价值？得之失之？自己的书法艺术之路是否偏离了艺术本真的追求？下一步该向何处去？

生也有涯，而艺也无涯。我仍然在探索着，体悟着，不改质朴而真诚。

……

窗外风声依旧，月色未褪，但晨曦已现，一轮红日即将喷薄而出。